我自幼爱好诗词,古今名篇,能背诵不少。小学期间,读喻守真的《唐诗三百首详析》,每一首诗都标明平仄,自己揣摩,居然无师自通,对四声特别敏感,因此也学着写写。最早的一首诗,题曰《晚望》,作于1961年,时年十二,诗云:“斜阳无力卧西山,嫋嫋东风唤鸟还。流水有情何不语,觉来皆是梦中欢。”现在看来,虽然格律无误,但完全是无病呻吟,稼轩所谓“为赋新词强说愁”是也。
文革期间,下放农村。劳作之暇,仍爱读诗词。收获最大的是,把龚自珍和鲁迅的旧体诗读得滚瓜烂熟。但因文网森严,几乎没写诗词。
粉碎“四人帮”后,买了不少有关古典诗词的书籍,读了大量晚清及民国的诗词,觉得特别合我的口味。在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,我先后得到了吕小薇、邓志瑗、魏向炎、刘世南、胡守仁、邓钟伯、姚公骞、傅义、缪钺、施蛰存、张珍怀、周振甫、周退密、陈九思、沈轶刘、马祖熙、寇梦碧、富寿荪、王季思、叶嘉莹、霍松林等老辈的指教,又常与段晓华、王蛰堪、刘梦芙等诗友相唱酬,眼界初开,胸襟渐拓,比以前有了明显的进步。
回顾自己学习诗词的历程,感触颇多,现将自己粗浅的体会汇报如下:
一、诗不能专攻近体,还应该学写古风
我初学诗,只爱律绝,对古风从不问津。读了清人及近代诗家别集之后,发现其中古风作品,更能反映时代特色,表达忧患意识。因此,花了很多精力,去揣摩汉魏六朝及太白、老杜的相关作品,从中吸取营养,并运用到创作实践中去。如《2005年元旦后一日雪晴与当年下放知青重访故地恒湖东江一大队》:
我来鄱湖滨,沧波何浩渺。
鬓随草同衰,梦与鸥俱杳。
雪底葬青春,几人曾知晓?
弹指三十年,树已插云表。
苍天果有情,缘何不速老?
屋破仍如昔,衡门枯藤绕。
当时同窗友,而今成翁媪。
儿孙虽满堂,容颜尽枯槁。
不忧上学难,只求能温饱。
标语书墙头:三农政策好。
同行皆叹惋,我亦心如捣。
怆然望田间,残雪犹皎皎。
此诗发表后,得到不少人的好评。江苏诗人竹林晨溪评曰:“初次见到这首诗,便为之深深吸引,诗人用叙事手法娓娓道来,平实的语言,凝重的情感,字字悲怆,声声哀叹,恍惚间又见到杜甫那些声泪俱下的文字,只是时代不同了。千载之下情却是相通的,一样的沉郁顿挫,一样的忧心忡忡。‘鬓随草同衰,梦与鸥俱杳。雪底葬青春,几人曾知晓?’伤痛之声,其间还有万语千言都共‘雪底葬青春’一起埋葬心头,如此更见其痛。以前总也以为千载之下的当今,无论精神与物质世界皆应超过古人,‘儿孙虽满堂,容颜尽枯槁。不忧上学难,只求能温饱。’事实却也如此的不堪细读。细味全诗,心中滋味实在是难于言说,原来心中肤浅的认知,或者说是满足于自我构建的虚幻美好渐次坍塌,震荡过后,已是一片尘埃散漫的废墟。一首诗的力量有多大,能振聋发聩让思想变得深刻,甚至能改变一个人对世界的看法。”
古风不仅能够表现民生的题材,也可以对历史人物重新进行评价。比如三国时的周瑜,一向被当作心胸狭窄的典型,但据《三国志*周瑜鲁肃吕蒙传》裴注引《江表传》谓“与周公瑾交,若饮醇醪,不觉自醉。”又云“公瑾文武筹略,万人之英,顾其器量广大,恐不久为人臣耳。”可知周郎实器量恢弘之人,因此,我用梅村体的形式,写了《九江烟水亭歌》:
湖水一泓桥九曲,南山影堕烟波绿。
临风我自慕周郎,弔古谁同伤末俗。
当日楼船不可寻,云旌拂处夕阳沉。
赢来乱世三分业,负尽平生一片心。
少小风流性儒雅,歌尘轻绕鸳鸯瓦。
朱弦误拂一回头,满座佳人都醉也。
中有仙姝号小乔,雪为肌肤柳为腰。
幽衷共吐盟兰契,银汉双携渡鹊桥。
点将台前森剑戟,连云樯撸乾坤坼。
运筹帷幄麈频挥,勃发雄姿神奕奕。
武略文韬盖代英,照人肝胆玉壶清。
醇醪饮罢纷然醉,气度何曾让孔明。
公瑾原非趋附辈,功高反受声名累。
沙场白尽少年头,闺阁滴残红烛泪。
霸业空空剩此亭,秋风遥送野花馨。
巍巍石像凌霄立,隔岸妆楼慰眼青。
野史纷纭真相掩,贤愚一任人褒贬。
萧条异代不胜悲,泪洒沧波千万点!
这首长歌也得到不少人的好评。
二、近体诗应注重声调之搭配规律,尽量做到琅琅上口
小时候读喻守真的《唐诗三百首详析》,喻先生对崔颢的《行经华阴》的声律作了精细的分析,认为“岧峣太华俯咸京,天外三峰削不成。武帝祠前云欲散,仙人掌上雨初晴。河山北枕秦关险,驿路西连汉畤平。借问路旁名利客,何如此处学长生”八句中,不押韵的出句“散”、“险”、“客”三字,分别是“去”、“上”、“入”声,结句“何如此处学长生”中“此处学“三字,又分别是“上去入”,认为如此搭配最为谐婉。从此我在这方面特别留心,在创作中,尽量注意声调的变化。如《咏红梅》:
高楼玉管怕重闻,翠袖霜天苦忆君。
梦里瑶台三世路,鸥边湘水九疑云。
懒同桃杏争春宠,自恃孤高被酒醺。
绛雪辞枝风簌簌,荒寒谁弔慧娘坟?
首句中的“玉管怕”三字,分别是“入上去”,三、五、七句末字,“路”、“宠”、“簌”则是“去”、“上”、“入”,写完高诵,确实有“新诗改罢自长吟”之乐。当然,对于一句中的三声搭配,未必篇篇如此,但对出句的仄声收尾之字,我几乎都能做到声调的变化。
关于近体诗的用韵,我一直坚持恪守平水韵。但因为古今音的变化,平水韵中有些字读起来不太谐婉。这时,我则尽量选字,使之无论用古今音读,都是同部。如《观壶口瀑布》:
危崖中裂胆肝摧,脱锁狂蛟去不回。
虹影长横千尺剑,涛声怒挟九天雷。
难凭精卫填冤海,欲共胡僧话劫灰。
一曲悲歌今古续,飞湍溅处夕阳颓。
此诗在平水韵中属“七灰”,但诵以今音,仍可琅琅上口。
三、填词尽量声情一致,得其体气
词之为体,要眇宜修。即便豪宕清旷之作,亦切忌叫嚣。如《八声甘州》(又名《甘州》)词,创调者为柳永,其词云:“对潇潇暮雨洒江天,一番洗清秋。渐霜风凄紧,关河冷落,残照当楼。是处红衰翠减,苒苒物华休。惟有长江水,无语东流。 不忍登高临远,望故乡渺邈,归思难收。叹年来踪迹,何事苦淹留?想佳人妆楼望,误几回、天际识归舟。争知我,倚阑干处,正恁闲愁。”其中首句“对潇潇暮雨洒江天”,为“一七”句式,“暮雨”二字必用去上,又,“冉冉物华休”及“天际识归舟”之第三字“物”与“识”当用入声。东坡同调词,此三处分别为“有情风万里卷潮来”、“俯仰昔人非”、“雅志莫相违”,与柳词同。可知此乃此调声律吃紧处。我的一首《甘州·戊子元日小憩南浦亭次鹿潭韵》云:
伴疏梅瘦影伫幽亭,微波晃重山。唤鲛人梦醒,轻绡裙拽,莲步媻珊。为报千年蚌死,共我撷珠还。惟恐尘寰险,避地难安。
已惯天涯孤旅,记歌台啸月,酒肆呼盘。甚新春无语,竹外倚空寒。水中云、纷随鸥起,镜底花、留待劫边看。平生恨,瘗苍苍藓,绿到江干。
因为注意到这几处的声律,所以觉得声与情颇为融洽,读来深感得此调之体气。
我在填词时,每每搜寻古人同调词十首以上,反复吟咏,体会其声情与体气,在此基础上,然后构思,虽费时间,却乐在其中。有些词调,只此一首,无他作可校,则依其四声。如《登楼怨》词,乃清人顾翰自度曲:“乱山围古堞,向暮蝉声里,独自登楼。叶叶西风,故园无此凉秋。几丛远树牛毛细,有烟痕、绿剪双眸。更凄然,似水斜阳,併入寒流。 旧游,空记省,在幽篁仙岭,落木邗沟。渺渺平沙,天涯底事勾留?多年戍垒销兵火,听哀笳、尚带边愁。最无聊,城角孤花,相见回头。”我兴致偶来,遂遵其四声,勉成《登楼怨·秋兴次清人顾蒹堂韵》词云:
露华千里白,任梦云轻绕,笛外高楼。落木寒蝉,醉边魂也惊秋。强携古恨荒江畔,渺苍烟、豁我吟眸。共何人,小艇穿波,抱月中流。
俊游,重料理,待寻仙瑶圃,拾叶香沟。莽莽关河,冥鸿影为谁留?孤怀寄与蒹葭浦,对西风、又动清愁。漫沿洄,离合神光,都萃滩头。
此词虽多哀怨,而亦有感而发,因此也博得一些人的称许。
至于小令,虽不讲究四声,只按平仄,但仍须注意声情之配合,如《浣溪沙》:
万感沉沉夜不眠,流云绿到枕囊前。此时幽素与谁言?
肠断酒旗歌板地,梦回葭露藕风天。一弯月似水心船。
此词虽无深远之寄托,但因抒发了万不得已之情,且下片境界凄迷,具备了词体的幽窈特色,完全不同于诗。是以自己还是比较满意的。
白乐天诗云:“草萤有耀终非火,荷露虽团岂是珠。”我知道自己只是草上之萤与荷间之露,比起中天的明月和沧海的鲛珠,其于光也,不亦微乎?但毕竟真诚地爱好诗词,姑且引黄仲则的两句诗以自勉吧:“莫因诗卷愁成谶,春鸟秋虫自作声”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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